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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师姓辛

老师姓辛

文\王选

犁村有所附中,除了小学,还有初一、初二。附近十来个村的学生,上完村小,就去梨村上附中,然后到镇子上念初三。

初二上到第二学期,学校分配来一名男老师,给我们教英语。老师姓辛。他在黑板上写下辛字,说辛苦的辛。辛老师一米七几,短发,圆脸,二十出头的样子,带着些许稚气。他上课,嗓门亮,腔调里带着一些本地口音,于是英语被他读出来,有些土味,有些涩。

辛老师待人倒是平和、随意。下课后,也爱跟我们说笑。许是年龄差距不大,有些话能说得来。班上有几个同学,学习一般,爱耍,人也热闹,跟辛老师关系处得好。我呢,个不高,腼腆,但学习好,辛老师也便青眼有加。班上共有四十来人,分男女两派,学习上,我是男生的头。我的作业,全体男生抄,一对全对,一错俱错。后来,被辛老师发现,指着我作业本上大大的红叉,嘿嘿笑着,说,把大家都带进糜子地了吧。我低着头,很是羞愧,羞愧的倒不是别人抄我作业,而是我作为老师眼中的好学生,竟然把作业写错了。此后,抄作业一事还在继续,我不让抄,可他们趁我不在,偷去作业抄,我也没办法。

初二下学期,很快就结束了。上初三,要去镇子上,可谓人生地不熟,我们也会被分进不同班级,难免有些淡淡的伤怀。我们去商店买了留言册,互相传递,写满祝福话语,更像毕业。有人提议,给辛老师送个礼物,可我们一来没啥钱,二来梨村商店也没啥能拿来做纪念品的东西。最后商量,去集上买,于是凑了份子,派了代表,去了集上。买了啥东西,却有点想不起来了。

期末考试毕,大家便各自回家,不再去学校。后来,暑假,有男同学串联起来,说去看望辛老师。于是,七八个人骑着老加重自行车,沿着乡间公路,颠簸而行。其中一个同学患有小儿麻痹,但他也坚持要同去。路上,他骑得比谁都快,汗珠子挂满了额头、脖颈。

麦子刚割完,摞在地里晾晒,稍等几天,就该驮运,这是难得的喘息机会。七月的阳光明亮而晃眼,瓢泼一般,从天洒下,大地温腾。麦茬金黄,洋芋蔓墨绿,玉米身形修长,草木呈现出蓬勃之机。我们在铺着砂石的路上骑行,石块、大坑颠得屁股疼。迎面而来的风,把短袖吹得鼓胀,也把燥热吹散。头顶的洋槐叶,异常碧绿,随风摇曳,一晃而过。一群少年们,为了看望老师,在盛夏的长风里起伏,飘荡,新鲜,灿烂。一切像梦境一般,透明,恍惚。

骑了约一个钟头,到了辛老师所在的村子。同学里有人知道路,也很快打问到了辛老师家。那时没有电话,无法提前联络,当我们出现在他家门口时,他着实吃了一惊,随后带着欣喜接待了我们。我们在他家院子闲坐,说话。他问我们家里夏收情况,也问去镇子上念初三的打算,以及初中毕业后的计划。那时年少,不懂什么打算,他问,我们便囫囵答之。至于初中毕业以后,也没去想过。辛老师鼓励我,好好念书,别看在附中成绩数一数二,但镇上中学毕竟人数多,要一二百人,成绩就难保能排到前列。我嗯嗯应着。

中午,辛老师父母做了凉面,我们一人吃了两碗。一堆小伙,饭量正好,也不知他母亲是怎么做出来的。饭后,辛老师去商店提来一打啤酒。一打酒瓶,用塑料膜封着。奔马啤酒,墨绿瓶子。在家里,大人认为啤酒不是酒,跟大红鹰雪糕一样,是解暑的,算作饮料,所以准许我们喝。特别是割麦、打碾时,父亲总是买几瓶装进篮子,挂到井里冰镇着,中午回来喝,很解渴。我们跟辛老师拿瓶碰杯,也敬他。一气下肚,就等着打嗝,嗝打完,才觉舒坦、畅通。那时的啤酒,一喝就打嗝,真有趣。至于味道,不能说难喝,但绝不是好喝的那种。我们每人喝了一瓶,略显晕乎,但又莫名兴奋。

下午,我们便骑车返回了。辛老师在村口送我们,我们也招手告别,心里有淡淡的酸涩,但少年的口中,不说离别。

这次别后,二十年再未见过。我偶尔会想起我小学、初中、师范的老师,辛老师也会想起。后来,听人说,辛老师上的是职高,当年到梨村附中时,属于代课教师。

我在小镇当过短暂时间的教师,有老师家中有事,作为曾经的同事,偶尔也会邀请我。某次,忘了是什么事,一桌人围席而坐,谈天说地。其间,有一中年人问我,你是王选?我应着,问,你是?我辛老师啊,你上初二时,给你带过英语。我猛然想起了,忙表歉意。

二十年未见,辛老师早已不再是印象中的青春模样。他依旧是短发,但已夹杂着些许白;依旧是圆脸,面色黝黑,眼角布着皱纹,带着被生活打磨过的‌粗粝、沧桑。印象中,他个高,站起来敬酒,发现他并不高。他依旧爱笑,但笑中带着些许疲惫。他说,好多年没见了,我还能认出你,说明你还有以前的底子。我敬酒,他一饮而尽。他说,你还是攒劲(厉害),同学里最有出息的。我忙说,哪里哪里。他很高兴,高兴的是久别重逢,高兴的是学生有了一点所谓的出息。我们碰杯,说起故人旧事,也说起眼下此刻。一切显得虚幻,显得眩晕,显得激动。或许,是我们喝多了的缘故。而时光,又让酒变得更烈。烈酒抒怀,心里的沉浮和活着的悲喜,此刻,在辛辣里,是师生握在一起的手,是避开桌前喧闹声里的长谈,是烈酒下肚后的一声感慨。

闲话中,得知辛老师后来参加考试,有了编制,但还在梨村教学,只是学生屈指可数了。这么算来,他在那个偏远学校,一待就是二十年。二十年啊,该怎么说呢,一言难尽吧。我又敬了辛老师一杯酒。他说,现在见面了,以后多联系。但因误,我们没有留下电话,也没有加上微信。

后来,我们便告别了,就像告别少年时代一样。

告别后,我在想,辛老师,叫什么名字呢?他定是跟我们说过,其他老师也常叫,但我实在想不起了。下一次见他,我要问问他的名字。只是不知,下一次在何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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