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伊春红松林(行天下)
很久以来,我都想去大兴安岭和小兴安岭走一趟,主要是看看那儿的山脉和原始森林。没有谁不喜欢森林的。2025年盛夏,终于有个机会,让我进入了小兴安岭腹地伊春,得以饱览“中国林都”的山川林海,尤其是那一望无际的红松林。
一
我是秦岭腹地商洛人,那块土地曾是商鞅的封地,他也在那里变过法。还有著名的商山四皓,是历史上最著名的“四隐士”。因秦岭山大沟深,我的家乡所在地,长期被誉为“终南奥区”,就是不为外界所知的地方。正因为“干扰”少,而植被也更繁茂。但真正的大树却不多,即使有,也没有连缀成片,都因山之高耸,劲风八面,而使肥力与水分十分欠缺。商洛牛背梁,海拔2800多米。而秦岭主峰太白山,更是高达3777米之多。故而在巍峨浩瀚的气势中,是以更加艰难的生存环境,保持着中国南北气候分界线与长江黄河分水岭的“华夏龙脊”地位的。
而小兴安岭腹地的伊春,沟谷纵横,河流紧密牵连着黑龙江和松花江两大水系,境内最高山峰平顶山,海拔也不到1500米,多是低山、宽谷、丘陵或台地,夏季又湿热多雨。故而土地肥沃,补给充足,特别利于大树生根发育,因而形成了83%以上的森林覆盖,尤其是形成了亚洲最大的红松原始森林。大树之大,完全超乎我的想象,当我一脚踏进五营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时,多是以瞠目结舌的方式,面对数百年直插云端的老树的。
五营,一种说法是因“历史上作为狩猎活动的第五个堆营而得名”。清代猎人进山狩猎时,会设置多个狩猎营地,以区别在浩茫林区的进出路线与方位。这里现在已是游客爆满的地方,但林深似海,人一旦撒进去,便无影无踪,就像被一个庞大的绿色海绵体所吸食。我们一行被“吸附”进去,是下午三四点以后,一直等着天晴,雨却下了大半天,也只好冒雨入林了。
几乎没有什么过渡,直接就与三百年、五百载大树撞了个满怀。很多树林是从灌木、小乔木渐次密接到参天大树的,而这片红松林竟是如此决绝,一亮相就要给你亮个“亚洲第一”的样子。大树是一棵接着一棵,大概就像蚂蚁进了大葱地,你是怎么都不能想象树之高、地之阔、天何在了。红松几乎全身都是宝,首先是特别能活。在人类看来,长寿最是了不得的事。而这里的红松,很多都与吴承恩、曹雪芹们赏过同一晚的月亮了,这寿数,你见了,能不肃然起敬?木材自不用说了,因生长周期长,抗压性好,耐水耐腐蚀,且纹理通直、华美绮丽,定位就是一级,与红豆杉、楠木并列,属高档建筑、家具、乐器用料。连它的枝丫、根须、针叶也都没有废弃的,不是可以提取松脂,就是可以做纸浆原料,连树皮也是可以用来栲胶的。我们时常用的松节油,竟是红松的溢脂。而松果仁,简直就是绝佳的益寿养颜珍品了。现在一说养颜、增寿,那可是趋之若鹜的事体,细想想,这等一活就是五百年的生命,它不养颜谁养颜,它不增寿谁增寿?
进入密林深处,更是气象万千,倒不是红松有了什么变化,而是红松之下的生态,呈现出更加丰沛的森林元素来。俗话说大树底下不长草。在这片森林中,万千树下,却别样存在着绚烂多姿的丰富植被。苔藓铺就了可供一切生命坐卧仰躺的绿地毯。然后有无尽的浅草、灌木丛、藤萝、乔木,依次打开了自己的生命蓝图,并不觉得卑微地充分彰显着属于自己的个性魅力。也有新的红松,正以低矮弱小的姿态,在超越了自己躯体数百倍的祖父与父辈身旁,谦卑而恭谨地生长着。据说它们的少年时期是十分淡定的,只要有些许阳光扫撒几下,就足以补够所需能量。正如医学家所说,人类一天能晒十几、二十分钟太阳,钙质也就补够了。小红松的生命勃发,是在60到80岁以后,一如人类的弱冠之年,直冲霄汉是它们的气概,也是旺盛的生命力使然,那股冲决,是任什么屏障也阻挡不了的。一旦冲顶,它们也会与其他红松一道,以虚怀若谷的胸襟,包容着占据了40米净空的底层生态。同样,底层生命的多样性,也正是巨型红松得以生长到40米以上壮丽生命的宏阔基座。
二
红松林中的另一种生命,是由动物构成的庞大生物链。据说东北虎、黑熊、野猪这些大型动物也置身其间。当然,允许游客进入的地方,这些森林王国的大虫,是不会让随便光顾的。它们在浩渺的丛林深处各有领地,大概也是不屑于到浅林边角,来听人声那大惊小怪、动不动就惊讶异常的聒噪。但由红松果的美味,引动的各类森林“美食家”,尤其是松鼠辈的成群结队,还是对人类的某些新研发食品、饮料,保有一种尝试的欲望。它们甚至可以站到人的肩头,等着那亲密的一喂,然后绝尘而去,仍然蹿上数十米的红松腰间,向来势汹涌的人流,展开新的眺望与选择。我最关心的是,这里有没有猫头鹰。护林员说有的是,要不然鼠类还不泛滥成灾了。在这等如梳齿一般密布的林海中,猫头鹰也不好展开手脚,想来生存委实不易。好在这家伙是记忆大师,它最厉害的技能,就是对森林穿越时如同红外线一般精准的测试力,只要飞过一次,再次路过便如履平地了。动植物在进化中,其本能是探索生存之道,它们的技能,很多时候是超凡脱俗的,这也是大自然最动人的秘密。在这片林海的生态链上,追到顶端,大概是以松果仁为基础的。但大伙又都是彼此成就,互生共荣的。森林供给动物以荫庇与美食,动物也回馈森林以种子传播、肥力增厚,以及种群平衡,达到植被有序循环往复的目的。
谁也想不到,红松林中竟然潜藏着如此多的嶙峋怪石,已然形成了森林中的石林。它们是受地壳变动的挤压,而破碎成这般奇险诡谲的模样。如果没有红松林,它们也是可以独立成篇的。这让我立即想到了秦岭华山的万丈巉岩和崩石断壁。在华山上,所有树木都是悬崖峭壁的陪衬,而在这里,一切山石,又都是红松林的“水下冰山”、默默托举“他者”的沉厚脊梁。它们没有出人头地的梦想,只是建构起一个完整的“底层逻辑”,而成全所有树木去奋发向上。在万千块相依为命的裂石中,又涌流出无尽的潺湲溪水和跳浪小河,它们让裂石变为失去棱角的砺石,而砺石又将水流错落跌宕成翻飞的瀑布与沉潜的暗流。这里是多条河流的发源地,每一棵红松的庞大根须,都是一座水塔。而这些繁星般密置的水塔,最终都将自己的生命琼浆,汇入了滚滚的松花江和黑龙江。我想,这也是红松林的诗与远方吧。
三
在一对夫妻守望了一生的瞭望哨位上,我看到了林海真正的博大。面对这片一望无际的红松林,我们才懂得什么是生命格局的阔大,什么是生存气象的雄浑。这对夫妻每天都会站上瞭望塔尖,直目视到翼展在一米往上的雄鹰消失的地方。在那里,又会竖起另一个与云彩结伴的铁塔,有人将接续着朝更加辽远的地方放眼。他们观察林火,也洞幽烛微地监测着森林的一切异常。红松林是自然之子,也是人类参与形塑的文明摇篮之一种。保护,已成为这片林区听到和见到的最多词汇。森林把自己的一切都片甲不留地给了人类,而人类在索取时,也当百倍考量自己的“吃相”与文明形态。
这对夫妻为呵护大森林,几乎放弃了一切山下的世俗生活,在山上住了数十年。他们的小木屋,一丈见方多一点。松鼠、灵蛇是造访的常客。一应生活用具,大概装不满三五个纸箱。数九寒天时,大地凝结,高山之巅的狂风,有时能将小木屋连根拔起。但在退休临近时,他们仍是扶着就地取材的朽木门框,眼含热泪地说:没有比这片森林更让人放心不下的!有几只蜜蜂,在他们身上寻找着什么,他们只是用手轻轻扬了扬,似乎是怕出手过重,摧折了它们娇嫩的翅膀。
我禁不住老要说:太美了!那丈夫却说,冬景才美呢,天地人是真正合而为一了。一片肥沃的黑土地,被冬雪覆盖时,难以想象它在“无极”这个词汇里所抵达的景深。他妻子抢着说,那秋景呢?再好看的晚霞能比得上?我想,这片大多经历过四五百载春夏秋冬的红松,装点出什么样的景观来,都是再也自然不过的事。在人类极致的美景中,仅靠眼观已是不够的,我们只能把一切都交给想象力了。
(作者系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,当代著名作家、剧作家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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