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文化·生活】暖锅里的一场小团圆

暖锅里的一场小团圆

文\张子艺

冬日，人们高频提到的一个词是“团圆”。

“飘雪落旧檐，新炉烫陈酿。”大雪纷飞里孕育着其他三季因为繁忙、呼应天时、节气的走向而深埋于心一种叫作“爱”的情绪。或者人们并未觉察，觉察了也不会讲出口，只是热情地邀约亲友们共同围炉，共享这漫天风雪里温暖闲适的一个午后。

含蓄曾经是很美的一个词，那些欲言又止，那些缄默在心的字词句，以另外一种方式默不作声地传递。如今的生活节奏席卷和裹挟了几乎所有的人，人们没有耐心等待，没有耐心静默地体察那些露出一鳞半爪的爱意。

但好在我们还有食物，它们替我们说出一切，明目张胆。

要有一种没有釉色的粗陶锅。

最好是黑陶，粗糙，有气孔。据说这样，食物在煮沸中才能呼吸吐纳循环往复，食物在气泡翻滚中保有热气的同时慷慨地散发出香气。这种热气中，人类寻找彼此，在逼仄的石崖、草棚和遮蔽处互相依存。

如今的陶罐，跟新石器时期又有什么区别呢？双耳、单耳、器型甚至色彩，那些在水面上且歌且舞的远古时光，已经铸建出一种生活的雏形。

几年前在香港故宫博物院里的角落里，见到一个依托于文物的现代艺术装置。从古至今，各种陶器的器型剥离掉时代特色，大小、装饰，以容纳一切的纯色充塞整个房间。那些曾受到赞誉的梅瓶、景泰蓝、汝窑、陶罐，随机地悬挂在一个立体的空间，没有先后，它们回归最原始的“器”，时间倒像是被打碎，没有来路，过往和未来都是随机。

来自远古的陶罐里蒸煮着当下的食物。

冬日清晨的小河上总有一些古老的磨坊、粉条坊白气升腾。人们拿来小麦、青稞和圆滚滚的红薯土豆，它们变成面粉，变成粉条——必须有一条水势轻缓清澈见底的小河，那些湍急的大河会荡涤和裹挟一切，温顺的小河会把漏出的粉条归还人类，会带走土豆、红薯上的沙砾流向远方。

圆滚滚的粉条不过是暖锅子里的一味配菜。

霜降后的蔬菜蔫头耷脑，冷使白菜叶片黑绿。但包裹得密不透风的芯是鹅黄色的，这一抹嫩的黄，在北京变成芥末墩儿，在甘肃，在暖锅子里，它们是跟粉条一起“装”暖锅子的主要原料。

还要有晒干的土豆片和萝卜片。它们曾经在初冬灿烂的阳光下变换样貌，敛去火气，成为“冬藏”里结结实实的一部分。然后某一天突然出现在餐桌上，人们依旧辨得来时的口感，信手拈起的筷子精准地夹住一片萝卜片，换来一句啧啧的称赞。大多数，都静默着，在时光的蹂躏里溃不成军。

要有肉。

鸡鸭鱼肉，这事关味蕾的跳跃。

要在很早的时候开始筹谋——你看，我的记忆总是会无数次地陷入童年的那段时光，那种精打细算，那种腾挪转移的岁月。如今大可不必，冰箱里满满当当冷冻的鸡鸭牛羊肉，人们要用格外挑剔的目光审视这些物品，再选出适合炖汤的部位，熬一锅鲜汤，在大雪来临时，让咕嘟咕嘟的声响始终在这个家里出现，要让滚烫的食物去代替主妇的心意，去爱那些值得被爱的亲眷。

在甘肃，暖锅的分布范围很广，尤其在黄土高原上盛行。

平凉和庆阳那些大得望不到边际“塬”上的黄土，最适合铸砂锅子，这种黄土铸造出来的水缸据说冬暖夏凉，装米装面都妥帖体面。铸造失败的砂锅会被拍碎跟黄土混合在一起重归大地，若干年后，它们会以“黄土”的形象再次出现，一口砂锅的沧海桑田都在里面。

期盼已久的雪还是来了。

不知道是风裹着雪还是雪要借风的势，总之，它们是一伙儿的，它们在山野里嬉闹一番，不由分说将大地直接盖住，直接冲到高楼林立的城市里：譬如兰州，让南北两山冬眠的树上面开出白花，紧接着扑到人的窗户前——雪飘飘洒洒，屋里暖意融融，似乎在这种极大的反差里，人更能感受到“幸福”和“抚慰”。

这些日子，雪已经抢先拉开帷幕，冷也敲锣打鼓，不遗余力充当起气氛组，此刻是暖锅子登场最好的时机。

要有垫在锅底的粉条白菜木耳海带。

要有早早卤好的排骨、鸡块羊肉牛肉……要在一个不大的砂锅里实现飞鸟与海鱼的集合，要五谷丰登，要密密匝匝。人的要求真多，但很奇怪，每次总能在无限多的条件中恰如其分，这是人的智慧。

丰腴鲜甜的汤底滋润一切。

炉子上的火苗儿贪婪地舔着锅底，暖锅子从锅底慢慢热了起来，丝丝缕缕的白气开始溢出，暖锅子里的食物开始在静默中交头接耳，它们彼此借力，互相成就，牛肉的油脂滋润了萝卜和土豆片，萝卜的清新恰好中和牛羊肉的气味……中庸之道。

再年轻一些的时候，以为世界就是大刀阔斧，就是干净利落得像被劈开的黑白两面。后面逐渐有了灰度，人生的阅历再长，世间万物开始互相作用，互相成就，哪朵云彩下的雨会恰如其分地落在你的禾苗上？并不知道，但我们依旧要植树，要种草，要让天上的雨落下来，落在大家的禾苗地里，总有几滴雨，会淋在你的土壤里。不要怕，去付出爱，付出勇气和耐心。

雪势不见小，屋里的热气在窗棂上结了雾，冬天的想象里，这是温暖缱绻的时刻。

暖锅子开始发出均匀的“咕咚咕咚”的声音，里面的食物互相振荡的香气已经满屋都是，这是一个关于富足、丰美和团圆的时刻，那么，开动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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