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逐“湾”行旅

□ 杨旭彬

我的指纹里一定藏着黄土高原的沟壑,仿佛那些干裂的纹路在童年时被祈雨调反复浸泡,村口老槐树上的铁钟每敲响一次,对水的渴望就在骨缝里多渗入一分。直到某天发现,生命里所有湿润的光泽,都藏在“湾”字的偏旁里——三点水旁是浪花的注脚,弯钩是月亮的倒影。

是啊,金城湾的黄昏总带着铁锈味。黄河在中山桥下转出第一道弧线,把兰州城搂进臂弯。自学校毕业,入职报到的第一天就是在黄河边上经历的,这个工厂是当时职工肩扛手推从河滩上垫起来的,河流与厂房、与人达成亲密依赖的关系。白天三楼有四个人一起办公的大开间,抬头可见土石裸露的北山与一川奔涌的河流;晚上六楼便是临时安置的单间公寓,拉开窗帘可阅览云角的月牙和拓印在波浪上的镜轮。我常在滩涂捡拾被水流打磨的石头,那些棱角分明的故事经年累月浸泡,终成浑圆的玛瑙。有次拾到半片陶罐,釉色里还凝着西夏的月光,想它必是在某个漩涡处卸下铠甲,才顺着湾流漂来与我相遇。

燕京北郊潮河与白河交汇处的亚澜湾教会我聆听水的私语。春汛时节,解冻的冰凌与芦苇丛相撞,发出风铃般的碎响。我在河堤栽种的莲花总在夏至前夜骤然开放,仿佛接住了上游漂来的所有星光。最难忘某年深秋,两只白鹭站在浅湾处梳理羽毛,它们的倒影搅碎了整条河流的暮色。

龙湾屯的金鸡河是一条性情中的小河流。雨季时它裹挟着山野的野性奔涌,将菜园里的茄子染成翡翠色;旱季却又化作地脉深处的呢喃,只留下卵石滩上银鱼状的云影。选择这里的缘故大抵是复原故乡陇东的一处院落,感受父母居住过的那些屋舍的样貌,尤其是体验种植蔬菜的过程,仿佛他们就在身边一样。我在院子里栽种了枣树、樱桃树、柿子树等好几种果树,唯独核桃树长得最茂盛,当年结了三个果子,但是那年七月一次百年不遇的暴风雨中,核桃树的主干被劈裂折断,非常令人唏嘘的是三个果子愣是紧密地挂在枝头,幸免于难,多么坚强的小果实啊!这里花费了我很多精力和心思,比如在屋后搭建了宽敞的厨房,将农村旱厕改造成和城里一样的卫生间,同时也建造了淋浴室,其中最大的一间屋子当成了乒乓球专用场地。出门拐个弯就到了镇上的主街道,隔三岔五逢大集就去采购日用物资,感受最深的就是村子里商户自己做的豆腐特别好吃,几乎每天都离不了。我常在断流后的河床行走,看龟裂的泥纹如何编织大地的掌纹,恍然明白所有干涸都是另一种形态的等待。

在京冀交界的龙安大桥一侧,山水相依的居住环境给人梦想中某个段落契合的印证。只是一次样板间的体验便在心里种下草一般,放不下了。那个时候应该还处于心有余而力不足,但单纯的勇敢占了上风,力不从心都不去管了,拿下就得。于是从一楼可以爬到三楼,阶梯上散落各种各样的书籍杂志,前院栽种红山楂,后院移植紫葡萄。喇叭花和蔷薇攀援到楼顶,丝瓜苗和南瓜秧伸展栏杆外,金针菜围绕院落返青着绿,然后金黄色的花瓣在花季大开大合,演绎怒放的模样。某些季节,九龙湾的峭壁在晨雾中若隐若现,像被月光冻住的浪涛,拒马河在此急转时抛出的水沫,常在窗棂上凝成微型彩虹。深夜枕着涛声入眠,总梦见自己变成一尾逆流而上的鱼,鳞片里嵌满故乡窑洞上的星子。某一些雨水太过丰沛的季节,枕在河床之上,总担心汹涌的波浪冲上堤岸,花草被埋、房屋被淹。

此刻纳灰河的波光正漫过万峰林的倒影。峰林湾不仅给我一张初春的请帖,又附赠一串静赏四季的密钥。布依族姑娘背着竹篓涉水而过,裙裾扫过的水面漾起古老的歌谣。我忽然看懂每个“湾”都是大地的逗号——黄河在兰州稍作停顿,潮白河在燕山脚下换气,九龙湾的激流转个身便化作纳灰河的清浅。就像那年波罗的海的夜航船上,月光在浪尖写下的诗句,总要经过无数个湾流周转,才抵达我中年的茶杯。

回顾曾经对溪流、河谷、湖泊、海洋的憧憬,写过的“一碗海洋”的字眼落在“湾”的韵脚。似乎晾晒在黄土坡上的祈雨调渐渐褪色,那些对水的焦灼凝望,原是为了让我读懂所有江河的深意:没有笔直的抵达,唯有在迂回处沉淀,在转折时丰盈。现在当我舀起一瓢山泉,看见的不再是碗中幻化的海洋,而是无数个自己——正在不同纬度与湾流对话的旅人。

文章来源:http://www.ruyigansu.com/2025/0821/7990.shtml